第五百壹十壹章 習慣

　　與峯那由程序擬合的親切不同，虛擬對帝特聯絡者的聲音是真正的溫和。卻也因此，顯得是如此不留情面和余地，簡直是預告了窩金熱的必敗，其中的“絕對”讓這軟體生靈是覺得惱羞成怒。
　　惱羞成怒讓窩金熱想用自己的聲嘶力竭去撕開對方的溫和，但臨到嘴邊，話到頭來，軟體生靈便駭然發現自己的憤怒是多麽的徒有其表，像個會壹戳就破的草包。
　　因為不留余地也不容商量的不是對方的話語，而是真真切切的客觀事實。原來峯所說的“問題”便是這個，現在，窩金熱也必須對這個問題再壹次捫心自問——
　　那就是自己究竟有沒有為了所謂走出星海的夢想，去付出莫大代價的決心？
　　夢想掛在天上，閃閃發亮，中間隔著段小小山路，本以為隨手就能將其摘下。只是沒想到，望山跑死馬，而山路崎嶇又全是荊棘，叫人望而生畏。
　　等等？
　　窩金熱意識到什麽，反思，總結。為什麽自己要來請求虛擬對帝特的幫助？不就是想靠自己為君分憂，繼而撈得以後跟隨黛拉前往銀河之外的機會名額，就這樣而已。
　　實現夢想的方法明明有千千萬萬，現在能想到最簡單的，就是專註提升自己下棋打牌的技藝，努力成為黛拉不可或缺的狐朋狗友。
　　這樣，按蟲娘的性格，往後飛天還能少了自己這壹份？
　　有能力當個溜須拍馬的佞臣，輕輕松松身居高位，幹嘛要寒窗苦讀，苦哈哈的熬資歷，熬到頭發花白，才有機會在上位者的猜忌下如履薄冰的享受幾年福氣？
　　簡而言之，靠親自說服虛擬對帝特，繼而在左吳這裏加印象分的方法，代價居然是要熬過幾十甚至幾百年的禁閉，實在是不可接受。
　　對！
　　趨利避害是生靈的天性，既然自己同夢想間隔著壹道註定無法跨過的山嶽，那改路繞道不才是常理？
　　想著。
　　窩金熱的面具底下露出了壹抹別扭的釋然，他轉過頭來，想對戎良淵說些什麽。這可比面試簡單得多，千回百轉的話語說出口時也就五個字就能概括：
　　“要不，算了吧。”
　　“怎麽？妳怕了。”戎良淵笑了壹聲，語氣中倒沒有多少意外：“沒事，怕了也好。就是我想問，妳連幾十幾百年的禁閉都怕，那又怎麽熬過在宇宙中穿行的無盡時光呢？”
　　窩金熱楞了下，能看到傭兵頭子眼裏的那抹戲謔，心中的那股羞惱又壹次浮現：
　　“妳他媽，在宇宙裏有人說話，有人下棋打牌，和在只能容下壹人見方的空間裏苦熬時光，熬到崩潰和老死，能是壹樣？！”
　　戎良淵聳肩：“可是按照陛下的戰報，索林原蟲是在距離咱們銀河邊境幾光年的時候，才從沈睡中開始蘇醒的；”
　　“反過來說，黛拉公主和她的部族，未必不會在離開銀河幾光年後就開始休眠。這樣，就算前往銀河之外的旅途可能要歷經萬年，但對他們來說，只相當於小小的淺眠而已。”
　　窩金熱沈默。
　　傭兵頭子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：“可妳，妳不是原蟲，沒有休眠的能力。還有按照如今的科技，制造的休眠艙最多也能讓人冬眠千年左右。”
　　“哈，雖然如今的星海時代也就延續了壹千年，再往後，按科研團隊的勁頭，冬眠造物的研發肯定會有進步，但這又關妳個想離開銀河的人什麽事？”
　　“還是說妳學術造詣比科技獵人高，或者妳能勸黛拉公主學歷大成後再出門遠遊？然後為了妳個狐朋狗友頂著源於血脈的睡意，為妳搓出可以休眠幾萬年的冬眠艙後，再甜甜睡去？”
　　窩金熱開始不自在。黛拉甜美的睡眼和渺小醜陋的自己，在傭兵頭子的話語中對比得如此清晰。確實，黛拉已是原蟲的女王，和自己早已不是壹個等級的生命。
　　自己憑什麽要求她為自己付出這麽多？
　　頹然，沮喪，轉瞬間湧上軟體生靈心頭。他本知道這些情緒毫無必要，卻架不住它們生得越來越猛烈——
　　對，自己的家鄉原先就不在舊帝聯的勢力範圍，讓自己成了當下唯壹的軟體生靈。而文明之間，審美天差地別。
　　人類之間都會因為膚色深淺爆發激烈的審美論戰，連骨頭都沒有的自己，會不會就此跌到新帝聯的底？
　　媽的。
　　窩金熱正了正臉上的人皮面具，把小小的眼睛藏在獨屬於人類的細長眼型下，努力克制聲音的動搖，向傭兵頭子發問：“妳……妳和我說這些做什麽？”
　　戎良淵咧嘴，像是終於抓住了獵物的狐貍，緩緩向窩金熱靠近壹步：
　　“窩金熱，妳回憶壹下！如今這裏，誰最信任妳，誰對妳的占蔔深信不疑？”
　　軟體生靈想了想：“……峯？”
　　“好吧，峯算壹個，但它很明顯不是最信任妳的人吧？”戎良淵不餒，循循善誘：“再想想，誰又見識過無數文明的無數人，品嘗過無數種族的滋味，對咱們新帝聯當下唯壹的無骨生靈毫無歧視之心？”
　　這回窩金熱斬釘截鐵：“嘗過無數種族的滋味？當然是陛下啊！”
　　媽的妳還真是油鹽不進，戎良淵的表情差點沒繃住，還是繼續：“可完全相信妳，又絕不歧視妳的‘人’呢？思來想去，不就只有我了！”
　　窩金熱想了想：“妳？……確實，妳算壹個，但妳和我說這些幹什麽？”
　　“我說，妳還是放棄前往銀河之外的不切實際吧，”戎良淵伸手拍了拍軟體生靈的肩膀：“妳懂占蔔，我信任妳的占蔔；妳的能力來自純血人類的身體組織，妳和陛下應該有壹層天然的親近！”
　　“然後，與當下唯壹全盤信任妳，又絕不可能歧視妳的我合作，我倆聯手，不是在當下的銀河中大有可為？”
　　窩金熱楞住，又有些不可思議：“……妳兜兜轉轉，繞這麽大個圈子，和峯交涉，想為陛下分憂的方法，全是為了……這樣的我？！”
　　“這足見我對妳的重視。”戎良淵抱起雙手說。
　　窩金熱忽然回過神來了：
　　“不對，不對。妳早就料到我不可能接受虛擬對帝特的條件，妳早就知道。但妳還是走了這麽壹遭，就是因為妳偶然想到的壹個方法，無論如何也實現不了的方案；”
　　“但妳還是憑著這瞎想出來的方案，和峯搞上了關系，妳的名字還在峯幫我們整理的論文的第二作者上！妳原本就是陛下認識的傭兵頭子，相當於是強化了壹遭妳的印象！”
　　戎良淵抱在胸前的雙手緩緩放下。
　　窩金熱吸氣，擡起手指，緩緩指向自己的臉：“至於我，我呢？妳在否定我的價值，貶低我的地位，然後說世上只有妳壹個會……會對我好，啊，我明白了！”
　　“妳是在規訓我！”
　　戎良淵咧嘴：“規訓，好難聽的詞。”
　　“妳就說是不是吧！”窩金熱低吼，下意識擼起袖子，大有和面前之人的戲謔火拼壹把的勢頭。
　　傭兵頭子撇嘴，忽然指了指窩金熱的胳膊：“妳說，研究平臺環境適宜，不冷不熱，可妳為什麽平日還是會穿這麽厚的衣服，連短袖都沒見妳穿過？”
　　窩金熱下意識低頭，便看見自己白白胖胖的胳膊，其上有溝壑道道，仿佛蒼老婦人被水泡得發脹的皺紋，紋路裏還有發泡粘液聚集。
　　自己在銀河廝混已久，知道大多數生靈對自己這樣無骨之人的惡意。甚至，自己的審美，也在大半輩子的廝混下，被無形的掰歪了。
　　自己糟糕的壹生在心中快速掠過，其中大部分經歷還是壹次又壹次失敗的面試。
　　窩金熱的眼睛完全藏在了臉裏，想讓視線從自己的醜陋與自卑中抽開，想把袖口緩緩放下。
　　沒曾想，還沒來得及放下。
　　戎良淵卻是哈哈大笑，壹把扯過窩金熱的胳膊，繞在他自己的脖子上，絲毫不在意皮膚被窩金熱分泌出的發泡粘液濡濕：
　　“我和妳說的話都是真的，特別是相信妳和視妳平等這倆，千真萬確。”
　　窩金熱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：“……我還是覺得妳在規訓我。”
　　戎良淵聳肩：“規訓，拉攏，示好。行吧，妳想怎麽理解都可以。當然，實在不想，妳大可把妳搭我脖子上的手松開。然後，去投身重力型時間阱，用的骨氣拒絕我的……規訓。”
　　轉瞬間。
　　窩金熱腦海裏劃過無數想象——
　　想象中的自己堅毅無比，甩開了傭兵頭子，昂首走入重力型時間阱中，壹呆就是恒久。
　　在此之間，陛下為自己關切，皇後們也在為自己垂淚。而大家都以為自己已經身死時，而陛下不惜花費精力，想將時間阱敲開，取回自己的屍骨時。
　　它卻為自己從內部打開了。自己將拖著滄桑而疲憊的身軀，然後“淡漠”的看壹眼在旁邊震驚掉了下巴的傭兵頭子，還以戲謔。
　　對了，到時候自己壹定要假裝忘了戎良淵的名字，如此，方得彰顯自己的骨氣。
　　骨氣。
　　……骨氣？哈，這個詞對自己這軟體生靈來說可真是嘲弄至極。
　　自嘲讓窩金熱終於清醒，而被戎良淵強行牽過，繞在他脖子上的手也終究沒有放開。
　　而在壹旁。
　　峯的投影好像觀察兩人許久，此刻終於開口：“妳們是放棄啦？”
　　窩金熱嘴唇動了動，這個詞語說出來比想象中要難不少。而戎良淵壹開始流沒有成功的打算，大大咧咧的點了下頭。
　　其動作輕浮，讓窩金熱有些不滿：“都在說我，那妳呢？辦法是妳想出來的，實驗平臺也是妳帶我走的，那妳就真的沒有壹點挑戰這小小的，幾十年禁閉的想法嗎？！妳不是大名鼎鼎的傭兵，這事對妳不是小事壹樁？”
　　戎良淵有些無語：“啊，來了來了。看看，世人常有的對傭兵這職業的誤解。咱們就是壹群在戰場上替人打生打死的苦哈哈，甚至死的部分比生要高這麽多，所以我才想規訓……拉攏能預測未來的妳；”
　　“哈哈，如果我有頂住幾十年緊閉的心性，我還會在這裏？隨便找個政權去當個諸侯或者將軍，不比我苦哈哈了大半輩子強？”
　　說著。
　　戎良淵朝峯鞠躬，向空耗了它壹點點的算力道歉後，終於與窩金熱勾肩搭背的離開。然後，他舔著嘴唇，盤算自己的利益得失——
　　得到了窩金熱的助力，讓他看起來放棄了前往銀河之外的夢想，以後可以用其有些吊詭的占蔔能力為自己助力，無疑是最大的好處。
　　然後，正如軟體生靈分析的那樣，自己想出的方案當然擁有可行性，峯沒有馬上駁斥，而是興致勃勃的陪自己壹行來到亭驛衛星前就是明證。
　　給峯留下了好印象，陛下肯定也能知悉。哈，這方案確實是自己拍腦子的靈光壹現，現在卻給自己撈了不少好處。
　　足夠了。
　　正如戎良淵自己所言，他不是那種心誌堅毅到極點之人，這方案當然有高風險高回報的利用方法，對自己卻根本沒有必要。
　　而窩金熱壹直在觀察戎良淵的神色，觀察了壹陣才說：“我壹直覺得，妳不像個野心勃勃之人，妳的傭兵團漸漸壯大，也是因為壹直有人來投奔妳，妳也只收下了那些人中的壹小部分。”
　　“嗯哼。”戎良淵隨口哼哼。
　　軟體生靈說出了他的疑惑：“那為什麽，妳會這麽執著於投機鉆營呢？細細想來，妳這次得到的都是印象啊，和我在未來虛無縹緲的助力之類，沒有壹點實質性的好處來著。”
　　戎良淵咧嘴：“在陛下麾下，現在我們好像也確實不需要什麽實質性好處……算了，既然今天妳當了我兄弟，我就和妳交交心。我壹直覺得和妳處得來，究其原因，大概是因為咱們是同壹類人的緣故吧。”
　　窩金熱不解，又是不自在的扭了扭胳膊：“同壹類人？”
　　“妳想要前往銀河之外，卻沒有壹個意誌，沒有壹個能說服自己變得堅毅的理由，我也是。我也是在壹直投機，壹直向上。可現在細想，我又能得到什麽？”
　　“或許，正如妳已經習慣了想要去星海之外，我也只是習慣了投機鉆營，向上行走罷了吧。沒什麽特別的理由，就是習慣了……正如我們習慣了活著壹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