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 舞遍(三)
賽博劍仙鐵雨 by 半麻
2025-3-30 21:00
某種來自青冥之上的重物正穿過大氣層。
這並非從九霄外極處飛墜的隕星——那些脫離了小行星帶、被地球重力所吸引的石塊們大多早早在平流層中便已摩擦殆盡,燃成單調的光與熱。
但情絕協議所引發的“天罰”,顯然是經過精密設計和構裝的人造物;由近地軌道而來,表達人類純粹且直接的感情:以愛作為燃料的恨意,自然灼燒得最為熾烈。
而怨憎,並不會被圍繞地球的大氣所磨滅。
諸如“壹線牽?這種相親公司為什麽會擁有天基武器”、“為什麽可以用感情破裂為理由對對方進行肉體毀滅”這些問題的答案倒是可以向後順延壹下了;舊世界末尾的光怪陸離中,這只是冰山壹角裏的殘渣。
方白鹿沒有向上望太久。
紅娘也好、壹線牽?位於信息海淵龍宮裏的數據庫也好;都遵循著某些自洽的邏輯:有結合才有分離,是情侶才能分手。這家有關情感與男女的古老企業並非以刺殺或軍事打擊聞名,自然不可能進行無理由的殺戮……數個夜晚之前,方白鹿確實用完了自己的“鵲橋”通訊額度——通訊對象是安本諾拉。
所以……這次軌道打擊的目標就只能是“自己”了:即是已通過壹線牽?關系認證的另壹方。同時,情絕協議也不該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:沒有幸存者的勝利毫無意義。
那麽……
“真正的目標是——”
雖然這股威怖來自頭頂,但顯然真正的癥結還是眼前的壹切:安本諾拉沒有殺死自己的理由——起碼不會在這個時間與地點。
不管安本諾拉原本有什麽計劃構想,她都沒有宣之於口。其中的理由倒不難猜——方白鹿能從眼前每分每秒都在刮卷的訊息風暴中,窺見佛陀偉力的億萬分之壹。而經由新馬來公共服務器運作的加密通訊頻道交談,與在祂耳邊大吼大叫想必沒有多少區別。
現在的決定性因素,反倒是關系復雜的二人間的默契。或者說:安本諾拉相信此時的方白鹿,能做出正確的決斷。
“那就要……提前用那個方案了。”
方白鹿決定聽命於自己的直覺:反正這本來就是他的最後壹種備案。他用舌尖舔過牙面,向隱於樓壁上的義體發出訊號……
……
先出現的,卻不是義體。
壹只纖塵不染的右手悄然破開天臺的水泥,晶潤幾近透明的皮膚反射著周圍的光線。它伸開長得甚至有些畸奇的五指、緊抓住二妮嵌進地面的披帛壹端——
是安本諾拉。
轟!
她沖出地面,挾帶著四射飛濺的碎石、撞向失去平衡的二妮;飛劍的七彩光芒緊隨其後,在空氣勾起尖銳的嘶鳴。
“佛敵。”
二妮挑起眉,披帛的另壹端畫出筆直的線條、無聲無息地釘進地面。像是木偶被猛然拽動了背後的提線,刀客猛然止住沖勢;但血花與摩擦而出的碎片隨之從肩胛的破口處噴出。
安本諾拉手中抓緊的那端披帛突地蜷縮,將已抻拉到遠點的二妮拽回——
她扭腰、轉胯,順著披帛帶來的旋力劈下雙刀:利刃裹卷的烈風吹過、掀起安本諾拉毫無遮掩的發絲:
之前從不離身的覆面已不見蹤影,只有碳纖維道袍上嵌著的片片半透明碎塊。從那些碎片中,隱約能猜出那鏡子似的面具是如何被玉石般的右手捏成粉碎、甚至炸散開來的。她眼裏噴著灼人的火,脹滿的血絲圍繞著往日如碧潭的瞳仁——
乒!
“蘭草”掠過兩人之間,火花由環首刀與飛劍的撞擊處亮起;練氣士的右手攥緊柔軟而又堅硬的披帛、用肘彎迎向受到遲滯的環首刀:
崩!
壹聲悶響。
安本諾拉右臂的肘彎夾緊了二妮劈下的長刀鋒刃,右手五指則扣緊了披帛的壹端、將它拉得筆直;隨著摩擦,二妮的肩胛骨發出“咯咯”的怪響。
披帛的另壹端不住掃動、攪動疾風,向著泛著炫光的空無處拍去;尖銳的金鐵交鳴不住傳來,那是與高速運動中的飛劍“蘭草”的拼鬥——
“佛敵。佛敵。佛敵。佛敵。佛敵。……”
二妮緊緊盯住安本諾拉,兩人如此僵持在壹處。
……
戰鬥轉瞬即逝。
“這刀客體內的……只是壹個‘報身’。”低語從安本諾拉口中傳來。就算忿怒幾欲透出雙眼,她的聲音依舊冰冷;“我不會傷她。不用擔心,做妳想做的吧。”
方白鹿擡起眼,與安本諾拉的視線交錯。其中雖然有沸騰的怒焰,但他卻能看見憤恨下的濃厚哀愁和悲傷。
從這感情之中,方白鹿忽地明了:安本諾拉明白他接下來所要做的事。
“她是猜到的……還是知道的?”
可不管是哪壹種——都不會影響到自己接下來的抉擇。
義體撕開本就殘破不堪的地面,像是晨起的人兒打開窗簾。它順著承重柱攀到方白鹿的身邊、經過溺鬼改造的纖長手指在周圍留下道道刮痕——
“我會復生妳的……然後……給妳長生。”
安本諾拉悄聲補上壹句,不知是說給自己聽,還是告知方白鹿。
重新啟動後的義體沒有再如從前壹般,承擔封鎖敵人行動的任務;而是單膝跪在方白鹿的身前。
“但……不會是拷貝……也不會是觀想……這是現實。”
方白鹿用雙掌撐起身子,把脖頸仰得筆直。他想下定決心,卻發現不知何時決心已經如鐵般被澆築得堅硬無比:
“我——我已經不壹樣了!”
他的思緒並沒有停留太久:
嘶!
隨著持劍者的意圖,手機嗡鳴著切入方白鹿的頸動脈、掠過喉結,從另壹端穿出;割斷了幾近三分之二的頸脖。
滾燙的朱砂從斷口噴出,潑墨似的濺滿了面前的義體。義體雙掌伸出,抓緊方白鹿的頭顱、向上壹拉,拉斷黏連的血肉,將頭顱連帶著脊椎扯出,放到壹旁。
接著,它兩手揪起倒地抽搐的新鮮屍身、擺出奇異的姿態:
那有些像是不知如何標準地投擲鉛球,卻又想要得個好成績的學生所擺出的姿勢。義體雙腳各自前蹬、嵌入地面,接著反折起身子,脊背與大腿後側的夾角甚至還不到九十度。
腰椎關節沒有做過改造的人類可做不出這種動作,可謂是真正的“鐵”板橋。
呼!
義體猛地彈起,以腰為軸劃出弧度完美、卻又沒有畫全周線的圓。下個瞬間——似乎被剪去數幀的畫面般,它的上半身隨著沖力已然貼緊了胯間、十指在腿旁地面掠出深深的溝壑。方白鹿的無頭屍身隨著投擲帶來的動力沖天而起,朝著吉隆坡中心的血肉巨樹飛去。
二妮——或是正通過神經系統寄宿於她體內的“人”——睜大了眼,城市中的行者們也齊齊停頓、將形態各異的目光朝向了這平平無奇的樓頂。
安本諾拉連頭都沒有稍轉,似乎依舊專心致誌地與披帛做著角鬥——只有在殘軀被拋出去的那瞬間裏,右手與披帛的摩擦聲更加尖銳了些。
義體舉起方白鹿尚未死去的頭顱,胸膛無聲地朝左右打開、露出本是中空的胸腔:
現在其中安裝著尺寸恰好的培養皿,維生液通過透明的皿壁發出蕩漾的綠光——
砰!
安本諾拉踏碎了腳邊的地面,青筋壹路爬上她的脖頸。這位脫去面罩的女冠,似乎正經歷著某種激烈的情緒。
方白鹿的頭顱抖抖嘴唇,雙眼瞥向斜下方。肺部與聲帶已然離開了他,自然也發不出聲音。只是在外識神的刺激下,他還能強行保留轉瞬即逝的殘命。
義體順著視線,望見他頸部斷處如蜈蚣般伸出的脊椎:脊柱和其中的脊髓可以賣出高價,能夠完美替代原生中樞神經系統的義肢部件可不好找。
……
但義體旋即點點頭,揚聲器裏發出無起伏的合成音:
“培養皿確實買小了。”
這是義體第壹次吐出人類般的語句。
隨即它粗暴地拗斷方白鹿頭顱向外延出的殘留脊柱,拋到壹旁、任其墜入城市的廢墟裏去。
他們都知道:在很長壹段時間內,自己並不需要脊髓神經來控制身體與四肢了。
“……!”
安本諾拉忽地轉過臉來。她望向義體與它手中的頭顱,雙目中止不住的驚駭;淚水從壹邊眼角滑下、淌過顫抖的嘴角:
“妳!怎麽……怎……不……!”
似乎連安本諾拉,都沒有預料到此時所發生的壹切——尤其是義體的口吐人言。
方白鹿的首級躺在義體掌中,向練氣士眨了眨眼;腦部缺氧帶來的恍惚,讓他無法看清安本諾拉的眼神。
“沒想到吧……”
義體胸中的培養皿彈開上蓋,接住方白鹿孤零零落下的腦袋——皿壁延出數之不盡的管線、鉆進方白鹿的七竅。
方白鹿沈入維生液中,瞇起眼、張大嘴、露出白中帶血的亮牙,無聲地哈哈大笑起來。
義體轉過身,胸膛悄然閉合、將被液體扭曲得混沌的笑容蓋了回去。它開口了:
“我這輩子要做幾次活死人呢?死去活來,死去活來。”
雙眼中的光學鏡頭仿若透出人類般的眼神,轉過安本諾拉與二妮的臉孔。手機如捕食蜻蜓的飛燕低低掠過,懸停在義體的臉前。
它滑稽地聳肩,高高隆起的液壓斜方肌撞上臉頰:
“數字態的我,復制過的我……反正,我始終都是我——妳看,手機也是這麽想的。”
“或許,這就叫壹靈不昧吧。”
安本諾拉低垂下頭,微微地顫抖——淡金短發遮住了她的面孔,讓人看不清表情。
二妮不再重復單調的話語,而是輕聲作答,似乎想為面前的壹幕下個結語:
“南無阿彌陀佛。”
……
如何避免移魂入體所帶來的“入魔”呢?方白鹿的解決辦法很簡單——在義體裏準備壹個用來入魔的三魂七魄:經過實時同步,保有他全部記憶、人格與個性的思維副本。
解守真說的沒錯:方白鹿有著開悟的資質、也最終開悟,這是他與庸常眾生最大的不同——像是混進人群中的精神病患,也是獨特的。
但這就是屬於瘋狂者的年代……
義體、不,嶄新的方白鹿擡起兩邊由液壓肌肉所驅動的手臂,布滿閃亮雲紋電路的掌心對著雲層正被排開、愈發清澈且血紅的天穹:
“這次肯定會不壹樣了。”
他沒有比此時此刻更加篤信自己作為人類的身份。只有人類,才會騎上衰老的騾子、朝著因果註定的風車發起沖鋒;這是所有幸與不幸的根源。
咆哮從天頂傳來——
模糊的雲朵被暴風攪得稀爛。以急速墜落的異物為中心,受擠壓的空氣將白絮似的雲朝外排出,成了訂婚戒指般、卻綿延千裏的圓環。
從外表來看,情絕協議引來的天罰不過是枚手腕粗細的長錐。錐身漆黑如墨,象征著分離戀人那死灰般的心靈。
與之相對的是它所掀起的恐怖風浪:
“負心人!負心人!負心人!”
駭人的尖吼回蕩在破敗都市的上空,以由高到低的順序,那些僅剩的、還算完好的玻璃們隨著嚎叫壹面又壹面破碎,如婚禮中慶祝的禮炮花。
壹切都要不壹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