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6章 無因之果

　　方白鹿回到五金店的小巷前時，早有人正等著他：
　　“餵！妳！知道老子在這破地方呆了多久？肚子上的痿口發癢了是吧！”
　　隔著老遠，便有聲若洪鐘的咆哮沖進耳裏。
　　巷口佇了個左龍右虎的惡漢——倒不是在身上紋了龍、畫了虎：
　　兩條趕上方白鹿腰胯粗細的臂膊上嵌入了全息發射器，在身側投出惟妙惟肖的遊龍猛虎、鱗毛俱備。
　　“妳是想說屁眼子發癢麽？來送貨？”
　　方白鹿雙手叉在兜底破了大洞的風衣口袋，望向惡漢的身旁：巷口被輛樸素的卡車遮擋去大半，車鬥用帆布蓋得嚴嚴實實，擋住其下線條起伏的巨物。
　　似乎是尊龐大的雕像。
　　他自然沒做過造痿術。但聽說把谷道由下體更改到小腹，是最近的時尚——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　　“油嘴滑舌。瘸子，妳就是方白鹿，嗯？！”
　　“不是，妳還不確定的話，剛剛喊我幹嘛……”
　　惡漢壹扯胸前鐵鏈與鋼板編成的背心，居高臨下地瞪視方白鹿；身旁是翻卷的騰雲與鼓蕩的腥風：
　　“借壹步說話！”
　　嘴上還算客氣，壹只趕上臉盆的大手卻直接捉住方白鹿的後領、提著他走進巷尾。
　　方白鹿在這巨掌下搖搖擺擺——
　　經過五金店的店門時，玻璃門拉開半角：
　　惡鬼獠牙似的呼吸器從其中探了出來、少年的眉頭卻隨著眼前怪異的畫面擰起。
　　方白鹿沖小新擺了擺手：
　　“不妨事。”
　　嘎——
　　猶豫了片刻，那玻璃門還是重新合上了。
　　那惡漢從鼻孔裏哼出壹口氣，把掌中的方白鹿甩上水泥墻：
　　“識時務！”
　　似乎還不解氣，他十指相交、狠狠揉搓活動著，鐵制的關節中炸出加帶電音與慘叫的爆鳴。
　　這精心的設置，彰顯了肢體主人的喧鬧品味與壹貫的行事方針：
　　“哈？是不是想問老子是誰？老子是福義勝的紅棍！道上的兄弟給面兒，都稱我壹聲“鐵面如玉、金槍如……”
　　方白鹿扶著水泥墻站起身，懶得細聽這紅棍的姓名與尊號。
　　倒是沒想到：福義勝被魁先生吃光了精銳，剩下的烏合之眾是愈發不堪了——能不能打不知道，但腦子看著就不大好使。
　　那壹端，紅棍依舊投入在暴怒中：
　　“角頭是他媽的沒了身子，老糊塗了！我他媽可不傻！”
　　“關帝像，祖傳的寶貝！說借就借？還想用妳指定的貨郎？！就憑妳趁火打劫來的人情？！真當福義勝這落了平陽的老虎，會被妳這狗樣的人隨意欺侮？”
　　“給妳兩個選擇：要麽妳現在老老實實給角頭撥個通訊，說妳不要東西了、那乙等人情也不用還了；然後我把關帝像帶回去！要麽，我捏爛妳的四肢，再替妳代勞！”
　　方白鹿低下頭，在風衣的個個口袋拍打。
　　紅棍把堅鐵所制的雙手捅進腳下的水泥，掏出壹把碎塊、握緊。
　　這動作毫無斧鑿匠氣，比得上在家門口玩尿泥的頑童。
　　嘎……
　　沙粒從紅棍的指縫間灑下，隨風飛走：
　　“妳怎麽選？”
　　看著威風八面的紅棍，方白鹿終於找著了東西。他捏起破破爛爛的煙盒，朝紅棍壹比：
　　“抽煙嗎？紙煙。”
　　呼！
　　紅棍猛地把掌中的碎沙壹揚，三步並兩步躥到方白鹿面前。帶起的勁風撞在方白鹿身上，讓他險些滑倒：
　　“抽！當然抽！早說啊，看不出來妳這破店鋪還挺有錢！”
　　紅棍大喜過望，壹時也不管什麽分煙的禮數，自個便要伸手來拿：
　　“哈！妳們這種賺爛錢的還是識時務。這次就只拿妳壹邊胳膊——”
　　方白鹿右掌翻動，變戲法似地掏出了副鏡片、拍在紅棍的臉上。
　　“算了。就剩這根，我自己還要抽。”
　　他往旁閃開壹步，免得血濺著自己的破風衣。
　　畢竟再這樣下去，真沒衣服換了。
　　呲——
　　那副鏡片尾端垂下兩根晃蕩的神經管線，此時忽如活蛇般躥起、沒進紅棍的眼眶。
　　“啊啊啊、啊呃呃啊嘎——”
　　先是雄渾的怒嚎，接著轉成淒厲的哀鳴。
　　他似是想擡手去抓鏡片，可用金屬鍍了表皮的肱二頭肌才彎到壹半便動彈不得、只發出低低的嗡鳴。
　　“痛、好、好痛……”
　　破碎的呻吟與哀嚎斷斷續續地傳出，兩行鮮亮的血猶如紅淚從鏡片下淌到嘴角。
　　方白鹿抱起雙臂站在壹旁，等待想找的那人出現……
　　熾白的燈火正在明滅。
　　他往下瞥了眼：兩輪碩大的光圈正映著自己，向上升起。
　　那是鏡片發亮所投出的視線。
　　……
　　等這位紅棍復又擡起臉時，已徹底換了壹副神情。
　　諂媚、渴望、哀怨、驚喜兼而有之。
　　方白鹿也很奇怪，被發亮的鏡片遮去雙眼後，怎麽還能有如此傳神的面部表情？
　　不過卻也沒有多少深究的興趣。
　　這軀殼中，裝的已不是片刻前的那位莽漢——而是更古老、更悲涼的個體。
　　紅棍拱起手，深鞠壹躬：
　　“找我？找我？‘FBLqwer123’先生，真真是壹日不見如隔三秋！您……終於想通了？”
　　方白鹿壹聳肩，直接略過了這深閨怨婦似的詰問：
　　“‘心劍’，妳那裏有吧。”
　　啪！
　　話音剛落，紅棍左肘上的全息發射器傳來壹聲炸響。
　　那身從雲霧的長龍忽地壹滯、隨後碎成四散的色塊。
　　他微低下頭：
　　"不好意思。剛剛下行，控制不穩……您所說的這樣產品，恐怕我的軟件庫裏並沒有。請容我為您推薦——"
　　方白鹿撇了撇嘴，不耐煩地打斷那拙劣的謊言：
　　“嘖，扯淡。妳被那什麽‘劍陣’打跑之後，肯定記下了。發壹份給我，就郵箱。”
　　哢！
　　這回，則是右邊夾帶腥風的猛虎徹底隱入黑暗。
　　紅棍直起腰，鏡片刺目的光照得方白鹿睜不開眼：
　　“您去過‘那裏’了？可……又怎麽知道我手裏有？”
　　方白鹿懶得用手去擋那爆閃而來的光線，幹脆闔上雙眼：
　　“說了妳也不明白。總而言之：因為我最近很快就能修成這門劍術，所以我的周圍肯定有門路把它弄到手。想來想去，多半就是從妳這搞來的。”
　　紅棍將雙臂貼緊褲縫。方白鹿能聽到堅硬肢體摩擦、所傳來的吱嘎聲。
　　很疑惑，那是幾欲沖出體表的不解：
　　“確實，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……那可是‘苦因心劍’。就算給了您，又怎麽安裝？難道用那臺平板電腦？而且恕我直言，那劍術還不如我家產品好用……”
　　“很復雜。只要妳確定會發，未來的我就有辦法安裝。然後，我就可以通過觀想開始修習。不對，妳肯定會發的。”
　　方白鹿依舊雙目緊閉，憊懶地壹攤手：
　　“聽不懂吧？正常。我也琢磨了好壹陣子才想明白。過程不重要，結果就是這般。”
　　他重新睜開眼，走上前，戳了戳紅棍硬若鋼鐵的胸脯——不，那好像真是鐵做的。
　　“對了，解守真還在妳那嗎？問問他，知不知道怎麽搞營銷、做包裝。我記得那家夥是專業的。還有，妳同時能控制幾臺子機？”
　　紅棍靜了片刻。隨後從胸腔吐聲、發出低低的疑問：
　　“……啊？”
　　方白鹿看見他生出這副從未見過的困擾模樣，撓撓頭，自嘲地笑了起來：
　　“壹口氣說了太多亂七八糟的，把妳繞暈了？”
　　“算了，忘記妳應該被他們的劍陣打得有點癡傻。到時候再說，反正到這步為止，事肯定都能成。”
　　他擡起掌，在紅棍的肩上用力拍下：
　　“餵！把精神打起來！這樣，我跟妳立個約——壹個月後，我就開始用妳的產品：妳想讓我裝什麽就裝什麽，愛托管就托管。”
　　“但是最近這些天，妳得聽我的話、幫我的忙。明白了？”
　　紅棍兩膝壹並、雙足叉開，用毫不協調的奇詭姿勢跳了起來。
　　他的嘴角都快咧上耳根了：
　　“此話當真？！”
　　方白鹿翻了個白眼，條條血絲顯出他的疲憊：
　　“我既然這麽說了……等時間壹到，妳上我身還需要許可麽？”
　　紅棍抓耳撓腮，嗬嗬高笑：
　　“這話說的，這話說的！不知道的，還以為在這強買強賣呢……不過，您確定話說的真心實意？”
　　方白鹿邊把之前被紅棍抓得亂糟糟的風衣抖好，邊給出回應：
　　“騙妳的話，我必然死得身首異處、不得善終。”
　　這句，倒也是他心裏所想的老實話。
　　“好了，就說到這吧。下次需要妳的時候，我會叫妳的。”
　　紅棍弓起身、惡狠狠地搓著手，像是被長輩捏緊了壓歲錢、卻又刻意逗弄的小孩：
　　“不是我不相信您啊！下次是什麽時候？我倒有個更有效率的辦法。先讓我入了您的體，也好隨時提醒您——”
　　方白鹿頭也不回地擡起左手：食指彈出，與手掌相連的細線如絞索收緊紅棍的脖頸。隨後壹扯、壹拉，漫天血霧中，紅棍的頭顱皮球般跳到方白鹿的腳下。
　　他踏住翻滾的腦袋，止住它的沖勢：
　　“妳需要時間和宿主達成協議，才能行動自如。我知道的。”
　　孤零零的頭顱無聲地蠕動嘴唇，似乎還想要喋喋不休什麽未完的話語。
　　方白鹿用腳尖蹬穩紅棍的額角，彎下腰，將那副眼鏡扯出。
　　血水四濺。他站起身，隨手甩去黏連的腦漿與血液。
　　那人頭晃了兩下，便陷入了永久的沈靜。
　　方白鹿用手撐住膝蓋，與那睜得溜圓的死目對視。過了片刻，他捧起那顆頭顱，擺回到仍在抽搐的屍體上：
　　“鐵面如玉……什麽的這位，再過幾天妳也是壹樣下場。早點休息也好吧？”
　　他把鞋底在店門前蹬了蹬，又拖了拖。等再踩不出紅色，方白鹿便推門進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