宮女為後

鵲上心頭

歷史軍事

三月春淺,正是乍暖還寒。
付巧言披著半舊不新的藕荷襖子,正垂首站在隊伍中。<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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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:心意

宮女為後 by 鵲上心頭

2024-10-9 20:54

  榮錦棠沒想到昨日留宿的是趙樸之, 到底還是年紀小些不夠沈穩, 楞了好半天才道:“老大人快請坐。”
  趙樸之慈祥笑笑, 也不推諉便坐到了榮錦棠身邊。
  按大越品級,皇帝與皇後自然是不計品級的。太子是為超品, 親王、聖德公主、三師、閣臣、大將軍均為壹品,從壹品為郡王、聖元公主、三省令、鎮國將軍,二品則為無王爵皇子、公主以及六部尚書、大理寺卿、順天令、輔國將軍等。
  按品級趙樸之同榮錦棠壹樣,榮錦棠身為天潢貴胄隱約要比趙樸之高上那麽半分,然而趙樸之有隆慶帝親賜丹心如故金券,又是年余半百,榮錦棠請他同桌而坐也無不可。
  福恩殿的正監很有眼色,見老大人也坐了下來, 忙招呼小黃門把餐食全都擺了上來。
  榮錦棠挺直腰桿,彬彬有禮道:“老大人, 請先用。”
  趙樸之也沒有多做客氣,他夾了壹個水晶蝦仁燒賣,淺淺咬了壹口。
  見他先用了, 榮錦棠這才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。
  待會兒他還要趕去勤學館上課,遲到可是不行的。
  過了生日他便已經束發了,壹頭長發盤在頭上, 用壹柄青玉簪子做點綴,整個人都比以往看著穩重不少。
  趙樸之慢悠悠吃著飯,看那邊少年人速度飛快吃光了盤碗,不由又笑:“八殿下倒是好胃口。”
  榮錦棠正是半大小子時候, 吃得自然比旁人多,聽了老大人的話難免有些不好意思,不由得頓了頓筷子:“讓老大人笑話了。”
  趙樸之這是第壹次同八皇子講話,以往都是祭天宮宴時遠遠望上壹眼,實在難看出什麽本來樣子。如今坐到壹出吃飯,倒是覺出些滋味來。
  他想了想前日裏同皇上的那壹番密談,看向八皇子的眼眸裏閃著難以捉摸的光。
  “怎麽是笑話呢,能吃是福。”趙樸之幽幽道。
  他雖已老邁,可身量擺在這裏,慢悠悠吃也用了許多。榮錦棠不好提前停筷,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繼續了,只好跟著壹起拖延時間。
  這壹磨蹭就有點晚了,趙樸之終於放下筷子,榮錦棠心裏松了口氣。
  他怕遲到,多少有些著急,可面上卻半分不耐都無,只是淡淡盯著自己面前那籠湯包。
  桌上的十幾個碟子大多都沒用完,可他碗裏的粥卻都吃了幹凈,這是淑妃從小就教育他的。
  這些膳食撤下去小宮人們還能用上壹口,可碗裏的飯食必是要倒掉的,能吃完自然是要緊著自己碗裏的吃,不要叫東西浪費了。
  趙樸之這把年紀了,也不懼怕什麽,他很自然地同榮錦棠聊起天來:“殿下是不是著急去上課?”
  榮錦棠默默點了點頭。
  趙樸之笑道:“殿下忘了記,今日裏妳就要去上早朝了,這會兒還早。”
  榮錦棠壹楞,這才慢慢回過味來。
  他如今,上午已經不用去勤學館了。
  他已經長大了。
  壹瞬間有些熱血直奔心頭,他多少有些領悟到老七這些日子的做派來。
  確實……挺讓人激動的。
  曾經看不清的未來,他終於邁出了第壹步。
  趙樸之看他明明很激動,還假裝沈穩的樣子,不由更覺得好笑。
  十幾歲的兒郎,哪個沒點血性呢。
  “多謝老大人提醒,這剛過了生辰,確實忘記了。”榮錦棠沖他道謝。
  趙樸之笑笑,只說:“殿下可以多跟著學學,少說多看,且得熬幾年呢。”
  榮錦棠站起身來,沖他行了個禮:“多謝老大人賜教。”
  趙樸之也忙站起來,趕緊還禮。
  “八殿下這可當不得,殿下先回前頭再同其他殿下壹起去乾清宮吧,倒也來得及。”
  榮錦棠這邊又回了個禮,這才站起身來:“那就不打擾老大人了,錦棠先行壹步。”
  他的小黃門張德寶早就收拾好了東西,拎著包袱等在外面,見主子出來了,忙跟了上來:“已經安排好了。”
  榮錦棠點了點頭,兩個人快步離開了後宮。
  剩下趙樸之又坐了回去,他掃了壹眼榮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,伸手捋了捋胡子。
  “沒發現啊,沒發現。”
  且不說第壹次上大朝的榮錦棠作何感想,下午時付巧言在書房見到了滿面笑容的淑妃,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頂好的。
  “娘娘大吉。”
  “妳這丫頭,倒是嘴甜。”
  因著這壹日皇帝留宿,整個景玉宮喜氣洋洋了好些時日,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,這讓景玉宮的宮人們可算揚眉吐氣了壹把,壹個個昂首挺胸,仿佛是多麽大的榮光。
  還是沈福敲打了壹番大宮女和黃門,這才讓宮裏消停下來。
  付巧言漸漸喜歡上了景玉宮的日子,翻眼大半年便過去了,又是壹年八月桂花香。
  過了生辰,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。
  生日那壹天只她們屋裏的姐妹幾個慶賀壹番,桃蕊幫她把散發梳上,給了她壹個自己親手繡的五福香囊。
  隔了許多日後,淑妃才恍惚發現了她發髻的變化:“妳也十五了啊。”
  付巧言福了福,笑道:“諾,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。”
  在景玉宮的這大半年,她日子過得極好。平日裏吃的飽穿得暖,沒什麽重活苦活做,整個人都長開了。
  若說年紀小的她還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,現在的她已經多少帶了些綻放開來的風韻與雅致。壹雙柳葉眉襯得星眸璀璨,鼻子挺巧,菱唇粉紅,巴掌大的小臉依舊白皙瑩潤,只在顧盼之間添了些小女兒的纏綿。
  所謂風華初露,便是這般模樣。
  淑妃仔細打量她,哪怕是穿著最普通的宮人襖裙,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韻味來。
  真是天生壹把紅顏仙骨,美麗非常。
  她這會兒巧笑倩兮看著淑妃,眼波流轉之間滿滿都是歡喜,襯得臉兒亮堂幾分。
  淑妃是見過貴妃蘇蔓年輕時樣子的,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,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。
  這便是天生麗質難自棄。
  “妳倒是長高了許多個子,快趕上我了。”淑妃道。
  “娘娘快別打趣奴婢,奴婢是隨了父母身量,我母親更高壹些。”
  淑妃見她不驕不躁,倒是真心喜歡她性子的。這大半年來老少相處,付巧言確實讓她的生活豐富起來,同是愛書人,壹起鉆研話本的日子便不難熬。
  付巧言壹貫沈得住氣,卻又不蠢笨。該說什麽該做什麽,她心裏壹樁壹件都很清楚,她低得下身段,也輕易不叫人欺到頭上撒野,是個沈穩又很聰明的人。這種人在宮裏,是最能活下去的。
  想到這裏,淑妃心裏有些異動。
  “想來還沒問過妳的事,家裏原是做什麽的?”
  這是淑妃第壹次問付巧言家中事,回憶年少時的幸福時光,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。
  “奴婢父親原是秀才,在縣裏書院教書,外祖家是吏官,母親也會些筆墨,給縣上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姐掌過女工的。”
  給大戶人家小姐掌女工,算是私房先生。許多人家為了讓家中子弟在幼學、平學上成績更美,總要請人再家中補課。
  付巧言的父親能在縣學裏教書,母親又能做私房先生,想來還是有些墨水的。
  “倒是好人家了,妳……家裏還有親戚嗎?”
  付巧言垂下眼眸,她壓下心裏那分苦澀,漫漫開口:“回娘娘話,父母都不在了,還有個弟弟的。”
  淑妃嘆了口氣。
  以付巧言的出身學識品性,她父母必不可能讓她進宮蹉跎。只可能年少失怙,不想飄零孤苦,這才賣身入宮給弟弟換些銀子,給自己博個未來。
  大越許立女戶,可必得女兒過束發之年方可操持家業。
  付巧言壹樣都沾不上,只得做了這樣的選擇。
  以淑妃來看,付巧言這壹步棋其實是走對了的。
  只要她在宮中能熬出頭,哪怕將來出宮時只是個無品宮女身份,家中也不好磋磨於她。給皇家做過下人的,總歸要受皇家庇佑。
  倒時她二十幾許風華正茂,不愁鼎立不起門戶,也不怕找不到良人。
  至於她弟弟,她既然敢讓弟弟獨自留在家中,想必是有成算的。
  “妳弟弟,多大年紀了?”
  “回娘娘話,奴婢幼弟今年虛歲十壹。”
  淑妃點點頭,從手上脫下壹柄白玉貴妃鐲:“算是給妳的生辰賀禮。”
  付巧言沒敢接,直直跪了下去:“娘娘使不得,奴婢當不起。”
  淑妃彎腰拉起她,把那鐲子套到付巧言纖細的手腕上:“什麽當不得的,這大半年多虧有妳陪我,我才快活些。乖孩子,拿著吧。”
  她話已至此,付巧言趕忙沖她行禮:“諾,奴婢多謝娘娘賞賜。”
  兩人正說著話,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。
  “娘娘,八殿下來了,事急。”是沈福。
  淑妃眉頭壹挑,轉身坐回榻上。
  付巧言忙去開門:“姑姑快請進。”
  沈福吩咐她:“去把林大伴請來。”
  付巧言口中稱諾,沖她福身匆匆而去。
  景玉宮的正監林大伴壹般都在前院偏殿裏忙,付巧言壹步邁出正殿,便看到壹個高大的身影穩步而來。
  面容越發沈穩英俊的榮錦棠掃了壹眼快步而出的小宮人,認出她是母親身邊書童:“母親在書房?”
  他聲音低沈醇厚,似經年老酒醉人心魄,付巧言心中壹顫,忙向他行禮:“回殿下,娘娘正在書房等候。”
  榮錦棠沒回應,他大步踏來,經付巧言身邊時停都沒停,轉身去了書房。
  壹陣冷香拂過,動人心旋,擾人心湖。
  那是壹種從未聞過的花香,帶著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氣息,多情而無情,甜美卻又冷酷。
  真是好聞。
  那香仿佛是午夜夢回的留戀又或者白日美夢的余韻,悠悠盤旋在付巧言眼裏眉間。
  她望著院中晚梅,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去請了林大伴。
  壹般景玉宮的內事多是福姑姑操持,這會兒既然要找林大伴,想必外頭事重些。
  這會兒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對賬,他管著外面禮尚往來的事兒,壹頁賬都不敢少寫。
  付巧言敲了敲門,站在門外行了個禮:“大伴,娘娘有請。”
 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過頭來,卻是個異常儒雅的中年男人,他面白無須,顯得比年紀要輕上幾分。
  林大伴原是先皇後身邊的大伴,後來先皇後薨,他在司禮監做了些日子,等到淑妃進宮後就把他請來了身邊。
  論年紀,他比沈福還要大上幾歲。
  “這就來。”他溫言道。
  林大伴在宮中多有些情面,壹應往來事宜做得分毫不差,娘娘平時雖很少找他打理宮內事,卻也有幾分敬重在裏頭。
  畢竟是先皇後跟前的老人了,輕易怠慢不得。
  付巧言見他進內屋換了身頗為肅靜的雅青常服,更是有些慌亂。
  林大伴快步行來,同付巧言壹起去了前殿,在門口頓了頓:“妳去吧,今日不用妳伺候了。”
  付巧言沖他行了禮,這才徑自回到了後頭。
  屋裏只有雙菱壹人在,雙蓮這會兒正跟著桃蕊在織屋裏忙活娘娘的冬衣,早出晚歸的輕易不得空。
  雙菱底子不好,這會兒是實在起不來床才沒去。
  付巧言剛進屋也沒忙別的,趕緊給她餵了些水:“姐姐好些了嗎?”
  雙菱臉頰潮紅,比付巧言剛來時消瘦許多:“多謝妹妹。”
  付巧言見她這會兒精神倒還好,便去給她換了條額巾:“姐姐得快些好,剛八殿下還過來了呢。”
  付巧言細聲細語道。
  與姐姐雙蓮的開朗大方不同,雙菱靦腆溫婉,心裏總是壓著許多事。
 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訓了後,她便再沒問過八殿下的事兒了。可她心裏又著實壓不住,姐姐平日裏實在管不住嘴,她就只好跟沈默寡言的付巧言傾訴。
 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,越能看清人好壞。她知道付巧言是個好性的,不會到處說她是非。
 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,這大半年來難得八殿下來過那麽幾回還都是下午,她撞見過許多次,回來哪怕是跟雙菱小聲嘀咕兩句殿下的穿著打扮,也能叫這靦腆的姑娘高興些許時日。
  可自從上了朝,八殿下也忙碌起來,來後面的時候少之又少,雙菱已經許久沒瞧見他了。
 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為何這般情根深種,曾經溫潤的少女也漸漸雕零下來,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。
  要說以前八殿下年紀小,她還沒甚所想。後來八殿下束發有了侍寢宮人,雙菱的心思就重了。
  她要是不知道這事還好,壹旦知道她們宮裏選過去的人不是她,這事兒就沈甸甸壓在心裏,叫她寢食難安。
  “姐姐,殿下那般人,咱們真的高攀不起。”付巧言勸道。
  雙菱淺淺笑笑,輕輕搖了搖頭:“妳還小,妳不懂。”
  付巧言沈沈看著她,終於狠心道:“姐姐,我陪娘娘看過那麽多話本,我知道的。八殿下文韜武略樣樣精通,貌比潘安英俊非常,我聽前頭姐姐們說,就連尚宮局給選去的侍寢宮人都是壹等壹的佳人。知畫姐姐妳是見過的,只有這樣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邊,這還是娘娘親自選定的。”
  “姐姐,我們這般身如蒲草,沒有那金雀的命,自己努力活下去才是要緊的。”
  這話仿佛是對雙菱說的,又仿佛在勸告自己。
  榮錦棠那樣的樣貌,那樣的品性風采,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來,更何況付巧言和雙菱這般的小宮人。
  這大點的地方,四方房的院子,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?
  可那星星點點悸動倒底洶湧不成河流,付巧言壹直很理智,也很淡然。
 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,也清晰知道榮錦棠的身份,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動漸漸消散開來,只留下本應有的崇敬。
 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,任何小宮人都應當尊敬的。
  可雙菱卻仿佛陷入泥潭,她壹日不能釋懷,便壹日走不出圍城。
  “我知道的,我知道的。”雙菱呢喃自語,淚珠兒傾落而下。
  “雙菱姐姐,妳多想想雙蓮姐姐,為了妳的事她也跟著消瘦許多。殿下就如那鏡中月水中花,是永遠也摸不著的,還不如珍惜身邊的至親。”
  付巧言說的倒也是實話,雙蓮大大咧咧自是揣測不到妹妹為何這般郁郁寡歡,只當她底子不好身體拖累才如此。平日裏攢些銀錢都給她求了藥,真真是滿心都是妹妹能好起來。
  這些付巧言看在眼裏,可雙菱卻知在心中。
  雙生姐妹比旁的兄弟姐妹更要親密,她們是壹胞同胎,有著旁人不可知的感情。
  “我知道的。”雙菱又說。
  付巧言說的這些她又何苦不知,可情之壹字實在折磨人至深。
  “唉。”付巧言嘆了口氣。
  雙菱喃喃道:“我剛來景玉宮那年,個子小得很,也在前頭做過掃洗宮人。”
  付巧言幫她擦了擦眼淚,靜靜聽她傾訴。
  “那時候桃蕊姐姐還沒開始帶徒弟,我們就在寒絮姐姐手下幹活,她慣是很嚴厲的。有壹日我擦正廳博古架上的翡翠仙人閣,也不知怎麽地那博古架晃了晃,上頭壹層的梅萍突然落了下來碎了壹地。”
  她頓了頓,眼睛裏微微有些光。
  “我當時才十來歲的年紀,嚇得哭都不會哭,楞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。還是八殿下剛巧路過,笑著同我說不用害怕,他來處理便是了。”
  “那時候他才八九歲,心地就這樣好的。巧言妹妹,要沒有八殿下救了我壹命,如今妳也見不著我了。”
  付巧言雙眸壹閃,她微微偏過了頭來。
  要這麽說,八殿下也救過她的命。
  或許她不是心思細膩的人,總也不覺得這般折磨自己便是報恩了。往淺裏說她們賤命壹條實在是無以為報,往深裏說,可能八殿下本就心地善良,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。
  再說她這大半年來賣乖討巧,陪著淑妃逗她開心,也實在盡力償還恩情。
  “雙菱姐姐,既然命是八殿下給的,那妳就好好活著,不要辜負他的善心,可好?”
  雙菱嗚咽出聲。
  付巧言垂下頭來,纖長的脖頸劃過美麗的弧度:“前幾日桃蕊姐姐還說過,八殿下的侍寢宮人已經換過壹個了。妳可知為何?”
  雙菱呆呆地搖了搖頭。
  桃蕊到這年紀早就是人精壹個了,她豈會不知雙菱什麽心思。但她從不點破,卻也知道避開她說些宮裏的八卦事兒。
  關於八殿下的事,她就只跟付巧言說過。
  “八殿下有三位侍寢宮人,有壹個長得小巧玲瓏,總是喜歡得意八殿下賞賜她些稀罕東西。大概是因為長得太好也可能性子太張揚,總之尚宮局惜春院裏的姐姐們都不待見她。”
  惜春院便是皇子侍寢宮人的住所,所有侍寢宮人都住那裏。
  雙菱沒甚表情,但付巧言知道她聽進去了。
  “後來有壹日輪到她侍寢的時候八殿下正巧有急事走了,前五所的黃門便把她又送了回去。這壹趟沒伺候成不要緊,滿院的姐姐們都嘲笑她來,當面背後說得難聽極了,就連院裏伺候的小宮人都開始磋磨她,說她不知廉恥纏著殿下。那姐姐性子烈,沒兩日就懸了梁,當日就扔到亂葬崗了。”
  有時候宮裏的人命就是這般輕賤,好端端壹個少女沒了,也只能扔到亂葬崗裏成了無墳野鬼。
  “那……那八殿下……”雙菱著急地握住付巧言的手,結結巴巴道。
  她的壹雙手冰涼,仿佛散著森冷的寒意。
  “後來尚宮局給添了個小宮人,這事兒就過去了。”付巧言淡淡道。
  這事兒就過去了,意思就是八殿下根本沒問。
  宮裏的事,哪怕是前頭外五所的事景玉宮也有本事查到壹二,跟八殿下有關的淑妃從來不會含糊了去。
  桃蕊把這裏面的事知曉的壹清二楚,多半是茶余飯後沈福念叨過那小宮人性子不好給八殿下招惹是非。
  不就是院裏姐妹們欺辱嗎?忍壹忍就過去了,何苦跟自己過不去。不僅讓其他的皇子們笑話壹回,還叫淑妃生了氣,到底不是什麽伶俐人。
  淑妃哪怕世家嫡女,剛進宮時照樣過不好日子,更何況是尚宮局低賤的侍寢宮女了。
  “姐姐,妳看……有什麽意思呢?”
  淑妃性子這般好,也容不得宮人壞了規矩。壹旦跟八殿下有關系,必不會繞過半分。
  那小宮人到底是不是自盡的誰都不知道,總歸紅顏白骨,到底最後去了亂葬崗。
  壹滴淚珠兒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,暈開壹道傷疤似得痕跡。
  “我知道了,巧言妹妹。”
  這壹次,雙菱嗓音裏有些東西便不壹樣了。
  付巧言靠著她,兩個人就這樣沈默地望著昏黃窗棱。
  那時暮色前最昏暗的時刻。
  話分兩頭,這邊榮錦棠剛壹進了書房,面色便暗了下來。
  林泉趕來後直接封了房門,跟沈福壹起站在淑妃身邊。
  榮錦棠緊緊攥著手芯,他沈沈開口:“昨日日落時分,恭王殉國。”
  恭王榮錦棱因烏韃占領朗洲,年初時便同新任大將軍顧熙然壹同發兵前往抗敵。
  烏韃以騎兵見長,也不知烏韃大汗胡爾汗何時訓練出壹支鐵騎,五萬大兵盤踞朗洲,楞是讓大越無可奈何。
  顧熙然比沈長溪年輕得多,卻異常沈得住氣,他先穩住了脾氣急躁的恭王,慢慢跟烏韃騎兵周旋起來。
  騎兵再厲害,也對人多勢眾的越軍無可奈何。
  就這樣妳來我往八個月之後,恭王終於忍不住了,也不知為何他獨自帶先遣營孤軍直入,還未等作何手段便直接被胡爾汗抓個正著。
  顧熙然自然不能讓恭王出事,當即便派使者互通有無。
  胡爾汗很幹脆,他直言道:“我要潁州府。”
  大越有省十三,府百二十,縣千壹百壹十三,鎮村不可數也。
  朗洲府隸屬潁州省,省府即為潁州府。潁州省位於邊陲,有府潁州、朗洲、平陽與洛水,接壤烏韃與大月,是大越州府最少卻最為重要的省。
  潁州府作為省府,接臨其他三府與川西,既是朗洲省最富庶的府城又是軍事要道,位置極為重要。
  胡爾汗壹張口就要潁州府,野心可見壹斑。
  要了潁州府就相當於潁州省盡在掌握,又可坐北望南,幾萬鐵騎耀武揚威恐嚇大越百姓。
  顧熙然沒敢答應,他八百裏加急上報朝廷,惹得陛下當庭震怒國事動蕩。
  五位閣臣並三省令與六部尚書吵了壹整天也沒拿出個定奪來,堂堂大越國威卻被外族侵犯,侵我國土殺我百姓,除了陛下無人敢於做主割地。
  然恭郡王是為陛下長子,又實在舉足輕重。
  隆慶帝這壹次倒是堅持著沒有病倒,然今日上朝時臉色蒼白,隱約透著暗淡的青灰,實在不是很康健。
  在朝臣還沒拿出個主意來時,第二封八百裏加急便到了。
  谷大伴接過打開壹看,壹向和氣的面容也暗了下來。
  他抖著手,沒敢讀。
  乾清殿壹下子便安靜了下來。
 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,皆沈默不語。
  隆慶帝咳嗽壹聲,壓著嗓子說:“念!”
  谷大伴這才深吸口氣,朗聲道:“臣顧氏熙然急報,昨日烏韃汗王胡爾汗曰以潁州府換恭王殿下,臣八百裏加急承報,因邊關戰事吃緊,未收陛下聖旨便提前收緊兵力,還望陛下過後降罪。……然不知何人密保,恭王殿下知悉此事。……殿下性情剛烈,不願陛下為難,不願愧對榮氏列祖列宗,也不能愧對大越百姓,於昨日深夜自盡於朗洲府獄中。”
  谷大伴讀到這裏,不由自主哽咽了壹下。
  隆慶帝只覺耳邊嗡嗡作響,他只聽到谷大伴在念:“烏韃汗王胡爾汗恐陛下天威,當即送回恭王殿下遺體,如今正於潁州府布政使司停靈。事關重大,臣無法自專,還望陛下下旨督辦壹應事務。潁州八月,未嘗奪回朗洲,臣愧對陛下與大越黎民百姓,陳請陛下降罪。罪臣顧熙然敬上。”
  谷瑞這壹封八百裏軍報念得艱難,殿中朝臣也兩股戰戰。
 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無言,無人知他們作何感想。
  “老二……沒了?”隆慶帝壹口氣沒喘上來,直接癱倒在龍椅上。
  谷大伴壹看他面白汗淋,心道不好。
  他急道:“五位殿下,陛下今日有恙,請殿下們隨奴才壹同去乾元殿。”
  谷大伴說著就要使小黃門喚步輦過來,卻被隆慶帝揚手攔住。
  只見這位剛剛痛失愛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體,深吸兩口氣緩緩開口道:“恭王以身殉國,是為大越榮氏表率,著追封為恭親王,其長子承爵,另辟恭親王園寢,以主位葬。”
  這句話好似費了他不少心神,只看面如白紙的皇帝陛下歇了好壹會兒,才道:“老八,扶靈當日妳帶著妳侄兒去,務必把老二身後事辦的漂亮。今日早朝妳陪五位閣老繼續商議,老三老四老六老七,妳們跟我去後頭。”
  這句話說完,他才終於似歇下了所有力氣,壹下子歪倒在龍椅之上。
  三皇子榮錦榆率先沖了上去,跟谷大伴壹起扶起了已經昏厥過去的皇帝陛下。
  下面的臣子們全都跪倒在地,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。
  榮錦棠身邊的兄弟都跟著走了,只剩他站在群臣之前,背對著他們望著空空如也的龍椅。
 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紀,只看背影卻已是修長挺拔。
  群臣跪而不起,無人敢在八殿下說話之前出聲。
  今日隆慶帝最後的這壹出安排,實在耐人尋味。
  不僅恭王扶靈的事交給了他,今日早朝的善後也是他,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後頭,看似是守在陛下身邊,實則離開了前朝。
  二月他上朝時被指去了兵部就讓朝臣詫異了壹回,可六月下來觀其做派,卻是個有理有度成熟穩重的性子。作為如今朝堂上年紀最小的壹位皇子,非隆慶帝發問他輕易不會開口,從不像七皇子那般張揚,也沒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無聲。
  隆慶帝問時他敢答會答,句句都在點上,隆慶帝不問時他就老老實實聽,從不多講壹句。
  要說堂上的表現,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。
  可是這壹次連最得臉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後面,隆慶帝這壹手實在打的大臣們猝不及防。
  榮錦棠這壹瞬間其實是有些茫然的,他看著那空空的龍椅心裏多少擔憂隆慶帝的安危,乍聞兄長去世的消息又見父親病重,就算再穩重的少年也會有那麽短暫的不知所措。
  然而,當他茫然地與龍椅上的龍目巧合對視,那壹雙金燦燦的眼眸仿佛帶著冷冽的審視,激得他瞬間回過神來。
  如今只有他壹個還留在這裏,他不能叫父皇母親失望。
  榮錦棠挺直腰背,他轉過身來,如玉般的面容第壹次這般冷峻。
  “退朝吧,閣老們與三省令留下,與我壹同去安和殿。”
 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,回蕩在大殿之中。
  朝臣們這時還跪在地上未曾起身,聽後不約而同朝他三拜行禮,這才起身推出大殿。
  榮錦棠淡淡看著他們跪拜自己,平生第壹次心潮澎湃。
  有什麽仿佛變了,他想。
 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,下朝後榮錦棠跟著閣臣們去了安和殿,壹直聽講到午膳時分才離開。他擔憂隆慶帝的身體,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。
  與上次不同,這壹次乾元殿沒多少人在,幾位兄長也不知去了何處,只有皇後娘娘坐在殿中,同太醫院四位太醫低聲交談。
  見是榮錦棠來了,王皇後暗淡的面容才算有了點光,她叫:“棠兒,先去看看妳父皇,他剛醒來。”
  榮錦棠忙同母後行了禮,這才匆匆去了寢殿。
  剛壹進去,他便聞到壹股刺鼻的血腥味。
  榮錦棠皺起眉頭,快步走進內室。
  這會兒只有兩位大伴在皇帝身側,其余皆無。
  寧大伴正端著藥碗,壹點壹點餵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慶帝。
  短短幾個時辰,這個在榮錦棠記憶裏硬朗康健的父親便虛弱了下來,他半閉著眼睛,似連呼吸都沒了。
  “父皇……”榮錦棠眼眶壹熱,跟著跪倒在床前。
  隆慶帝微微睜開眼睛,看了壹眼自己最英俊的兒子,無力地沖他笑笑:“快起來,多大人了,還哭。”
  榮錦棠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  從小到大隆慶帝其實都不多關註他,他不如二哥年長,不如三哥能言善辯,不如老七活潑可愛,也不如老來子的老九。
  他生母身份低下,從小養在淑妃那,可偏偏隆慶帝並不多寵愛淑妃很少去,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學館能見到這位父親。
  榮錦棠長相好,又十分聰明好學,小時候勤學館的先生們都在隆慶帝狠誇過他。那壹兩年裏,隆慶帝同他也算是親近,總能說上些話的。
  可漸漸的,他發現在勤學館的日子難過起來。
  他的黃門從來不能進內院,不能給他送水,不能幫他更衣。除了天生活潑的老七,其他幾位兄長都不拿正眼瞧他,背後嘲諷他在養母跟前討生活。
  就連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講話,只因為他總被先生誇贊。
  這樣的日子長了,他就漸漸懂了。
  後來他不那麽聰明了,課業不上不下的,倒是日子好過了些。
  就是在隆慶帝跟前沒有以前那樣得好了,隆慶帝仿佛也漸漸不再關註他,平日裏見了不過問些生活裏瑣事。
  孩子多了,肯定要有些人顧不上的。
  榮錦棠從小就很有自知之明,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是那個顧得上的,還不如平平淡淡的讓母親和妹妹都好過些。
  即使父子兩個並不親近,但隆慶帝終究是他的父親,在景玉宮的時候也對他們母子三人親切得很,父子之情到底沒有冷淡了下去。
  今日見到父親這般樣子,榮錦棠才會傷心至此。
  在這大半年來其實隆慶帝壹日不如壹日,他讓他進了兵部,又讓趙樸之給他講了那壹番話,裏裏外外都是用了心的。
  榮錦棠自小就很知足,他不去比兄弟們多得了多少,只看自己擁有什麽,便很滿足了。
  所以早先的時候,他其實是沒有那個心思的。
  可看著母親日漸焦急,看著皇後娘娘愁眉不展,他便知道到了這個時候,已經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。
  他要表現出來的,只是能不能。
  隆慶帝努力想要睜大眼睛看看他,卻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他微微嘆了口氣,斷斷續續道:“回去跟妳母妃說不要慌張。宮裏的事都有皇後安排,不會亂的。”
  他頓了頓,又喝了壹口藥,才繼續道:“叫妳妹妹去妳母妃那住,朕已下旨老二的事,妳務必同欽天監、禮部和宗人府辦好此事,這最後……最後壹路,讓他走得高興些。”
  隆慶帝說完壹口藥就吐了出來,隨著撕心裂肺的咳嗽聲,屋裏的血味更濃。
  榮錦棠膝行幾步,直接跪在了隆慶帝床前,他從谷大伴手裏接過錦帕,輕輕幫年邁的父親擦拭嘴角鮮紅的血。
  “父皇放心,兒臣務必辦好二哥的事。”
  隆慶帝長舒口氣:“妳,我是,放心的。”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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