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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披甲者说 by 北村

2018-5-28 19:32

  一

  清康熙十五年阴历九月初七,黄昏。秋风吹断了光秃秃的榆树枝条。福宁镇总兵吴万福策马上了狐山,在他的身后,副总兵黄大来的战袍被风吹成一团,仿佛很遥远。然而军营更远。看不见中军的牛皮大帐和风中的帅旗,马队营地有几个士兵在修理被风毁坏的木栅栏。

  黄大来的坐骑顶着风打转,马蹄像烫着似地在坡地上腾起和回落。它敲响了宁静的山谷。在他吃力地跟上吴万福的一些时光里,吴万福的坐骑已越走越远,这匹千里嘶风马眼下的姿势形同一条找食的狗,马头低垂几乎像在啃吃青草,马鞍上的骑手双手抵着马背,单薄的身体向后倾斜,仿佛被风吹倒或者几乎落马,昂起的头的和直挺的下巴上的胡须,注视着苍穹上的一朵云。在黄大来的视线里这是一匹下山的马,而实际的情形是:吴万福身披绿缎斗篷。手执银鞭,策马上山。

  在吴万福看来,黄大来和他的坐骑越来越远。圣水寺红色的檐角隐约可见。在吴万福紧张而倥惚的戎马生涯里,寺庙的檐角和单调的木鱼声镌刻在他的记忆里,他对于它们的熟悉就像身上的斗篷和腰问的剑鞘。

  在灿烂的旌旗和森严的甲仗中,钟声和胡哨一起吹响。十四年前的一次战役之后,他和一支运粮草的辎重队路经狐山谷底的时候,第一次听到了钟声。在马蹄问飞溅的碎石相击的锐响中,钟声像风一样围绕着他。这个战役的胜利者让一名传令兵在山坡上插上一面报捷的方旗,在他的视野里,传令兵东倒西歪地上了狐山,当他把旗插在山顶时,一支响翎箭射穿了他的心脏。

  现在他策马疾行,他的后面还有一个人,人和马的影子从地上的短堞掠过,没有别的阴影能罩住他们。吴万福感到身下的坐骑象一条狗,在他的记忆里,他那个曾经是常败将军的父亲对他说过:从来没有好马,只有好的弓箭,马只是一条狗。

  在父亲手持马蹄铁枯坐木椅的一些时光里,飞奔的骏马如影随行,可以回忆父亲双腿夹紧马肚疾驰的情形,这个远近闻名的好骑手在一天午后,用板斧敲下了马蹄铁,那匹马甩着鲜血淋漓的回蹄,踩响了空谷上飞腾的烟尘。他看见父亲拎着血淋淋的马蹄走向一把木椅,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徒劳地用血污擦亮了一把老弓,当他试图擦拭一支钻孔响箭的时候,一块被风吹落的镇瓦纹砖砸开了他的脑袋。

  父亲死前三天的黄昏,领着他上了狐山。在夕阳下一片被风吹动的蕙兰中,父亲披挂着类似龙虎将军印的马蹄铁的身影,像一张透明的宣纸。吴万福在父亲的阴影中聆听马蹄铁敲击的声音,内心被一种激情贮满。

  在他看来,父亲的影子是不动的,山下没有一匹跑动的马,天上一朵不动的云在不断地改变形状。在一丛迟开的晚香旁边,他们遭遇了一个饥肠辘辘的老道,当时父亲正撩开袍于,对着那丛晚香小便,风声灌满了他的耳鼓。

  老道在早些时候,在山上看起来只是一个黑点,他吃力地爬上山坡,风沙塞满了他的嘴。当老道东倒西歪地走到一棵刺松下的时候,夕阳已经下山。在更远的地方,和尚和民工在搭建一座寺庙的椽骨。我听到了马队的声音。

  老道对父亲说,这一带好久没有战争了。父亲让老道为儿子占一卦,当铜板在地上滚动的间歇里,老道注视着寺庙工地上像虫子一样忙碌的人群。

  风能吹动道人肩上垂挂的线装《周易》,吹不动马蹄铁,以至最后的风弄乱了卦阵和他茅草似的头发,道人的手已经抓不住飘飞的蓍草①。

  ①蓍草:旧时道人用于占卦的一种野草。

  令郎有犯僧之色。

  道人说完这句话后,离开了那棵刺松树。饥饿使他在风中远走的情形像一件空心袍子。在儿子的视线里,寺庙的椽子搭建的屋构坍塌下来,烟尘淹没了原有的轮廓。他看见父亲卸下肩上的马蹄铁,问道:你听到了什么声音?

  这是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在更近的苦竹丛中,钟声比胡哨更遥远。圣水寺的朱色檐角在竹叶的间隙中重现。黄大来的坐骑的影子围着一株洋茶打转,他在马上无望地挥动鞭子,抽碎了早绽的洋茶的花蕾。

  他看见出迎的法仁住持手持木鱼,身体在袈裟里面,单调的木鱼声仿佛在摹仿迟逝的马蹄。

  当他在洋茶的阴影中无法自拔的时候,吴万福已在庙堂的蒲团上坐定,他和法仁交谈了关于五部大论的版本的事情,一个小和尚正在给一只伤鸟上药。

  法仁在完成对一个释语的解说之后,手中握住一颗佛珠:我听到了马的叫声。吴万福笑了:这是一匹系住的马。与此同时,黄大来抽不动手中的皮鞭,沮丧摧毁了他原有的表情,当他看见吴万福纵马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,空虚像瘟疫一样淹没了他。在他记忆里,吴万福和他的马总在他的前方的一箭之遥,如果援弓射箭,强弩之末不能透射他的斗篷。

  无数次的经历使他无法抹去这记忆:他手持缰绳策马而行,吴万福在马上的姿势向后倾斜,在无风的时刻给他被风沙曾经遮盖的双眼造成一种落马的错觉,在仿佛勒住缰绳的时刻,吴万福和马跃过一片长满卷柏的土坎,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。当他重新发现吴万福的时候,他只能看见一匹系在枣树上的马。

  吴万福对他说:一片槐树遮盖了我,从来没有一匹好马。

  比如现在,黄大来在一“些捕木树林后面发现了他,他和法仁和尚相对而立的情形类似交谈,其间熟稔的神情令人惊讶。在他们的身后,民工和和尚在砍伐楠木。

  法仁准备用吴万福的施钱建一座新寺。在吴万福的眼里,民工砍伐大树的操作简单得无以复加:挥起板斧,把楠木掏空,砍去多余的部分,在树身的断裂声中,手持板斧,像一截枯木一样注视着倾倒的大树,而倒树的声音比吴万福与法仁交谈的声音更响,他们的肩上落满了洒下的树叶,法仁看见那个砍倒大树的民工还沉浸在操作结束带来的快感之中。

  他还看见吴万福悄悄走近了那个民工,他下了民工手里的斧头,向另一棵楠木树走去。夕阳的红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他的脸上,在一阵随风而来的果香中,他开始砍伐那棵楠树,风撩开了他的袍子。当吴万福突然改变持斧姿势的时候,板斧远离了他的手。

  它的把柄断了。法仁说。

  吴万福空着双手:这是一把断柄的斧头。

  我看见了一匹马,法仁的目光所及,黄大来坐骑的马头从初长的楠木树干后面露出来。他翻身下鞍,把缰绳系在树干上,脸上落满了汗珠。吴万福对着那副马鞍凝视了好久,最后说:这是一匹系住的马。

  清晨。飞龙阁。初阳使屋顶失去了原有的颜色。

  吴万福没有听见马弁抱膝请安的声音,他端来的早茶冒着热气。从这里可以看到为祭神而建设的堂子和军帐旁的木质大炮。香案的一箭之遥,辎重队的偏箱车和兽车组成的车阵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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