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
邊城浪子 by 古龍
2018-5-26 06:02
第十七回 神秘的老太婆
巷口還貼著張招租的紅紙條。
傅紅雪走過去,就看到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站在巷口,用壹雙狡黠而充滿討厭的眼瞪著他。
這老太婆看來也不是他的朋友。
傅紅雪道:“請讓讓路。”
老太婆道:“為什麽要讓路?”
傅紅雪道:“我要回去。”
老太婆道:“聽說妳嫌這地方不好,已經搬家了,還回到哪裏去?”
傅紅雪道:“誰說我已經搬家了?”
老太婆道:“我說的。”
傅紅雪皺眉道:“誰說我嫌這地方不好?”
老太婆道:“也不是妳嫌這地方不好,是這地方嫌妳不好。”
傅紅雪終於明白,所以他什麽話都沒有再說,也不必再說。
老太婆道:“妳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雜貨店了,妳隨時都可去拿。”
傅紅雪點點頭。
老太婆道:“還有這錠銀子,妳還是留著給妳自己買棺材吧。”
她手裏本已捏著錠銀子,此刻忽然用力擲了出來。
傅紅雪只有伸手去接。
他沒有接住。
銀子剛從老太婆手裏飛出來,突然又被壹樣東西打了回去。
壹錠銀子突然變成了幾十根針。
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飛過來的壹樣東西將它打了回去,傅紅雪就算人不死,這條手臂也必定要廢了。
現在銀針打的卻是老太婆自己。
這走路都要扶著墻的老太婆,身子竟然彈起,淩空壹個翻身,已掠上屋脊。
她行藏既露,已準備溜了。
誰知屋脊上竟早已有個人在等著她。
葉開不知何時也已掠上屋脊,正背負著雙手,含笑看著她。
老太婆臉色變了,狡黠的眼睛裏,也已露出驚懼之意。
她眼睛並沒有瞎,當然早已看出葉開不是個好對付的人。
葉開微笑道:“老太太,妳怎麽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了?”
老太婆幹笑了兩聲,道:“不是年輕,是骨頭輕,我看見妳這樣的小白臉,骨頭就會變得奇輕。”
葉開淡淡道:“聽說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,年紀也會變輕的。”
老太婆道:“妳要我喝妳的血?”
葉開道:“妳剛才豈非也喝過樂樂山的血?”
老太婆獰笑道:“那糟老頭子血裏的酒太多,還是喝妳的血好。”
她的手壹揮,衣袖中又飛出兩條銀絲,毒蛇般向葉開脖子上纏了過去。
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,而且惡毒。
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惡毒的武器。
他身子突然溜溜壹轉,好像從衣袖中摸出壹樣黑黝黝的東西。只聽叮的壹響,銀絲突然就不見了。
老太婆壹雙鳥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。
葉開又背負起雙手,站在那裏,微笑著道:“妳還有什麽寶貝,為什麽不壹起使出來,也好讓我見識見識。”
老太婆盯著他,嘎聲說道:“妳……妳究竟是什麽人?”
葉開道:“我姓葉,叫葉開,樹葉子的葉,開心的開。”
他又笑了笑,接著道:“只可惜我開心的時候,妳就不會開心了。”
老太婆什麽都不再說,突又淩空翻起,掠出去三四丈。
誰知她身子剛落下,就發現葉開又在那裏含笑看著她,笑得就像是條小狐貍。
老太婆嘆了口氣,道:“好,好輕功。”
葉開微笑道:“倒也不是輕功好,只不過是骨頭輕罷了。”
老太婆苦笑道:“看來妳骨頭比我還輕。”
她壹句話未說完,鳥爪般的手突然向葉開攻出了四招。
她的招式也同樣奇突詭秘。
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詭秘的招式。
他的出手既不奇怪,也不詭異。只不過很快,快得令人不可思議。
老太婆的手剛擊出,就覺得有樣東西在她脈門上輕輕壹劃。
然後她壹雙手就垂了下去,再也擡不起來。
葉開還是背負著雙手,站在那裏,笑得比剛才更開心了。
只可惜他開心的時候,別人總是不太開心。
老太婆長長嘆了口氣道:“我不認得妳,妳為什麽要跟我作對?”
葉開道:“誰說我要跟妳作對?”
老太婆道:“那麽妳想怎麽樣?”
葉開道:“只不過想請妳喝杯酒而已。”
老太婆壹愕,道:“請我喝酒?”
葉開道:“我壹向難得請人喝酒的,這機會錯過可惜。”
老太婆咬了咬牙,道:“到哪裏去喝?”
葉開笑道:“當然是蕭別離的店裏,那地方可以掛賬。”
傅紅雪手裏握著刀,握得很緊。
他還是用剛才壹樣的姿勢站在那裏,連動都沒有動過。
可是他蒼白的臉,又已因激動而發紅。
老太婆從屋脊上跳下來,垂著頭,傻傻地從他身旁走過去。
傅紅雪沒有看她,卻突然道:“等壹等。”
老太婆就停下來等,好像忽然變得聽話得很。
傅紅雪道:“我已殺過人。”
老太婆聽著。
傅紅雪道:“我並不在乎多殺壹個。”
老太婆的手已在發抖。
葉開也已趕過來,微笑道:“殺人就像喝酒壹樣,只有第壹杯最難入口,妳若能喝下第壹杯,再多喝幾杯當然就不在乎了,只不過……”
傅紅雪道:“只不過怎麽樣?”
葉開道:“殺人也像喝酒壹樣,喝多了慢慢就會上癮的。”
他看著傅紅雪,微笑著接道:“這件事還是莫要上癮的好。”
傅紅雪冷冷道:“我並不想殺妳。”
葉開道:“妳想殺她?”
傅紅雪道:“我本來只殺兩種人,現在卻又多了壹種。”
葉開道:“哪壹種?”
傅紅雪道:“想殺我的人。”
葉開點點頭,道:“她剛才想殺妳,妳現在想殺她,這倒也很公平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閃開。”
葉開道:“我可以閃開,但妳卻不能真的殺了她。知道嗎?”
傅紅雪道:“為什麽?”
葉開笑道:“因為她也沒有真的殺了妳。”
傅紅雪看著他,蒼白的臉似已漸漸變得透明。
過了很久,他才壹字壹字道:“妳究竟是個什麽人?嗯?”
葉開笑道:“妳們明明全知道我是什麽人,為什麽還要問我這句話?”
傅紅雪道:“我要問清楚些,只因為我欠妳壹樣東西。”
葉開道:“欠我什麽?”
傅紅雪道:“欠妳壹條命。”
他突然轉身,慢慢地接著道:“這筆賬我遲早總會還妳的,妳也可以隨時問我來要。”
他左腳先邁出壹步,右腳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,腳步看來更沈重。
葉開忽然覺得他的背影看來和蕭別離差不多,看來也同樣是那麽寂寞,那麽孤獨。
也許他的情況更悲慘,因為他只有壹條路可走。
壹條永不回頭的路。
桌上有酒。
葉開為蕭別離斟滿壹杯,又為老太婆斟滿壹杯,笑道:“這地方如何?”
老太婆道:“不錯。”
葉開道:“酒呢?”
老太婆道:“也不錯。”
葉開道:“那麽妳就該感激我。若不是我,妳怎麽能到這裏來喝酒?”
老太婆道:“為什麽不能?”
葉開笑了笑,然後說道:“這裏是男人的天下,‘斷腸針’杜婆婆雖然是名聞天下的武林高手,但卻是個女人。”
老太婆眨了眨眼,道:“我是杜婆婆?”
葉開道:“我看到樂樂山中的斷腸針,就已想到是妳。”
老太婆嘆了口氣,道:“好眼力。”
葉開又笑了笑,道:“可是我並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。”
老太婆道:“哦?”
葉開道:“我只想問問妳,妳為什麽要替萬馬堂殺人?”
老太婆道:“妳認為我替萬馬堂殺了他?”
葉開點點頭。
老太婆道:“因為當時我在旁邊,而且是個老太婆,所以我壹定就是杜婆婆?”
葉開笑道:“這道理豈非本來就很簡單?”
老太婆道:“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個男人。”
葉開道:“當然不是。”
老太婆忽然笑了笑,笑得很奇怪。
葉開道:“妳認為這件事很可笑?”
老太婆道:“只有壹點可笑。”
葉開道:“哪壹點?”
老太婆道:“我不是杜婆婆。”
葉開道:“妳不是?”
老太婆笑道:“做杜婆婆也並沒有什麽不好,只可惜我是個男人。”
葉開怔住。這老太婆竟真的是個男人!
她從臉上揭下了個精巧的面具,解開了衣襟,挺直了腰。
這老太婆就忽然變成了瘦小枯幹的中年男人,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男人。
葉開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力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麽高明。
這人微笑著,悠然道:“妳還要不要檢查檢查,我究竟是男是女?”
葉開嘆了口氣,苦笑道:“不必了。”
這人道:“杜婆婆當然不會是男人。”
葉開道:“當然不是。”
這人道:“那麽我當然就不是杜婆婆。”
葉開道:“妳不是。”
這人道:“樂樂山當然也不是被我殺了的。”
葉開只有承認,無論誰都知道“斷腸針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!
這人道:“我也沒有真的殺了傅紅雪。”
葉開也只有承認,傅紅雪到現在還活著。
這人長長吐出口氣,舉杯壹飲而盡,笑道:“果然是好酒。”
他喝完了這杯酒,就站起來轉身走出去。
蕭別離眼中似又露出了壹絲譏誚的笑意,微笑道:“下次請再來光顧。”
這人也笑道:“我當然會來的,聽說這地方可以掛賬,我那幾間破屋子又租不出去。”
葉開忽然喚道:“西門春。”
這人立刻回過頭。
他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,但壹回過頭,臉色就已變了。
笑容已到了葉開臉上。
他開心的時候,別人通常都不會太開心的。
這人顯然還想再笑壹笑,只可惜臉上肌肉已幾乎完全僵硬。
葉開微笑道:“這酒既然不錯,西門先生為何不多喝幾杯再走?”
這人站在那裏,看著他,過了很久,才長長嘆息了壹聲,苦笑道:“我現在當然也不必問妳究竟是什麽人了。”
葉開道:“的確已不必。”
這人道:“但是,我卻想問問妳,妳究竟是不是個人吶?”
葉開大笑。
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力並不比想像中差多少。
他大笑著道:“千面人魔門下的高足,果然是出手奇詭,易容精妙,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。”
西門春嘆道:“妳現在看出來也還不太遲。”
葉開道:“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女人,更不會是老太婆,否則別人豈非壹下子就會猜到?”
西門春道:“有理。”
葉開道:“那麽她是誰呢?”
蕭別離忽又笑了笑,淡淡道:“可能就是妳,也可能就是我。”
葉開沈思著,道:“也可能就是……”
他忽然跳起來,大聲道:“我明白了,杜婆婆壹定就是他。”
西門春又嘆了口氣,喃喃道:“只可惜妳現在明白也許已太遲了。”
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雜貨店。
他從沒有走進過這家雜貨店,也從未走進過任何壹家雜貨店。
他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塵中的,他有他另外壹個天地。
那天地中只有仇恨,沒有別的。
李馬虎伏在櫃臺上,又在打瞌睡,就好像從來沒有清醒過。
傅紅雪走過去,用刀柄敲了敲櫃臺。
李馬虎壹驚,終於清醒,就看到了傅紅雪那柄漆黑的刀。
刀鞘漆黑,刀柄漆黑,但刀鋒上還留著鮮紅的血!
李馬虎的臉已嚇白了,失神道:“妳……妳要幹什麽?”
傅紅雪道:“要我的包袱。”
李馬虎道:“妳的包袱……哦,不錯,這裏是有個包袱。”
他這才松了口氣,很快地將包袱從櫃臺裏雙手捧了出來。
傅紅雪當然只用壹只手去接。另壹只手上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。
公孫斷已死在這柄刀下!下壹個人是誰呢?
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。
他慢慢地轉過身,看到貨架上的蛋,忽又道:“蛋怎麽賣?”
李馬虎道:“想買?”
傅紅雪點點頭。
他忽然發現饑餓這種感覺,有時甚至比仇恨還要強烈。
李馬虎看著他,搖了搖頭,道:“不,這蛋不能賣給妳。”
傅紅雪也明白,這地方所有的門都已在他面前關了起來,甚至連這雜貨店的門都不例外。
他若壹定要買,當然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攔。
但他卻不是這種人。
他發怒的對象絕不是個老太婆,也不是個小雜貨店的老板。
月色已淡了,風中已有涼意。
這裏難道已真的沒有他容身之地?
他緊緊握著他的刀,提著他的包袱——他本就是活在另壹個世界中的。
這世界上的人無論對他怎麽樣,他都不在乎。
誰知李馬虎忽又接著道:“這蛋不能賣給妳,因為蛋是生的,妳總不能吃生蛋。”
傅紅雪站住。
李馬虎道:“後面有爐子,爐子裏有火,不但可以炒蛋,還可以熱酒。”
傅紅雪轉回頭,道:“妳要多少?”
李馬虎笑了,道:“公子妳既然是個明白人,就馬馬虎虎算十二兩吧。”
十二兩銀子壹頓飯,這杠子實在敲得不輕。
但無論多少銀子也不能填飽肚子,饑餓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。
李馬虎在炒蛋,蛋炒飯。
酒已溫好,還有些花生豆幹。
“花生豆幹全都免費,酒也請盡量喝,馬馬虎虎算了。”
傅紅雪卻連壹滴酒都沒有喝。
他壹喝非醉不可,現在卻絕不是能喝醉的時候。
李馬虎捧上了蛋炒飯,看著他杯中的酒,賠笑道:“大爺妳嫌這酒不好?”
傅紅雪道:“酒很好。”
李馬虎道:“就算不好,也該馬馬虎虎喝兩杯,散散心。”
傅紅雪已開始吃飯。
他並不是怕酒裏有毒。
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,壹共有三十六種,他至少懂得二十種。
只不過他若不想做壹件事時,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勉強他。
李馬虎當然也不是喜歡勉強別人的那種人。
傅紅雪不喝,他就自己喝。
他將溫好的那壺酒壹口氣喝了下去,苦笑道:“憑良心講,我也常常覺得奇怪,世上為什麽有那多人喜歡喝酒,這酒實在比毒藥還難喝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不喜歡喝酒?”
李馬虎嘆了口氣,道:“根本不會喝,現在我已經快醉了。”
他的確已快醉了,不但臉已開始發紅,連眼睛都已發紅。
傅紅雪皺眉道:“不會喝為什麽要喝?”
李馬虎道:“酒若溫好,不喝就會壞的。”
傅紅雪道:“所以妳寧可喝醉。”
李馬虎嘆道:“無論誰要開雜貨鋪,都得先學會壹件事。”
傅紅雪道:“什麽事?”
李馬虎道:“寧可自己受點罪,也絕不能糟塌壹點東西。”
他又嘆了口氣,苦笑道:“所以只有最沒出息的人,才會開雜貨鋪,開雜貨鋪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,連朋友都沒有壹個。”
傅紅雪慢慢地扒著飯,忽然也輕輕嘆息了壹聲,道:“妳錯了。”
李馬虎“噗通”壹下,在他旁邊坐下,道:“我哪點錯了?”
傅紅雪緩緩道:“世上只有壹種人是真正沒有朋友的。”
李馬虎道:“哪種人?”
傅紅雪道:“我這種。”
他擡起頭,仿佛在凝視著遠方,顯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。
他從來沒有朋友,以後只怕也永不會有。
他的生命已完全貢獻給仇恨,壹種永遠解不開的仇恨。
但是在他內心深處,為什麽偏偏總是在渴望著友情呢?
李馬虎用發紅的眼睛看著他,忽然問道:“那位葉公子不是妳的朋友?”
傅紅雪冷冷道:“不是。”
李馬虎道:“但他卻好像已將妳當做朋友。”
傅紅雪沈著臉,道:“那只因為他有毛病。”
李馬虎道:“有毛病?”
傅紅雪握緊手裏的刀,緩緩道:“拿我當朋友的人,都有毛病。”
李馬虎苦笑道:“這麽看來,我好像也有點毛病的了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?”
李馬虎道:“因為我現在也很想交妳這個朋友。”
他說起話來連舌頭都大了,的確醉得很快,但醉話豈非通常都是真話?
傅紅雪突然放下筷子,冷冷道:“妳這飯炒得並不好。”
他再也不看李馬虎壹眼,慢慢地站起來,轉過身,因為他也不願再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。
李馬虎卻還在看著他,看著他的背。
他的肩已後縮,顯見得心裏很不平靜。
李馬虎眼睛裏突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,慢慢地伸出手,好像要去拍他的肩。
就在這時,突然間寒光壹閃!
壹柄刀已釘入了他的手背。
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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